家前面有个废弃的酱缸——自从娘过世后就废弃了,他们不耐烦整这个,干脆倒置着放着。
她每天早上会站在酱缸上,朝远处望一会儿,然后小心翼翼地下来,他顺手帮忙,手把着她的胳膊,手指陷进软肉里,又赶紧放松力道,从这个角度,可以看到长长的睫羽,空气中不安的颤动着。
他后退一步,她成功下来后,慢慢放松下来,面上重新漫上笑来,“今天怎么没出去?”
“大哥最近打算进城,让我接手一些活,还能顺便看顾家里。”他走到一旁,坐在院子里大哥常坐的位置,有一瞬间,两个人的身影重合到了一起。
“吱呀——”
他停下动作,抬起眼来,看见她踏出了大门。
“我出去逛逛,晚上回来。”
他本来想提醒她带点钱,别饿到自己的,然而她走的太快了,一下子就没人影了。
所以……她应该能吃上饭吧。
他有些迟疑地想。这世道的农民,基本一天只吃一顿饭,他们家还好,老大是个手艺人,他也基本长成了,两个健全劳动力的情况下,偶尔能一天吃两顿饭。
在一群人均寿命30的农民中,已经是过得很不错了。
我没有往人多的地方走,按照记忆里进入村子的路径,反向回到了出现的野外。
这个时候污染还没那么严重,还是绿水青山的样子——拥有淳朴的土道,一下雨就泥泞不堪。
所幸这几天是晴天,我走在路上,心情逐渐畅快了,路边有一株野百合,白色的花直直地挺立着,颇有几分鹤立鸡群的味道,说那是喇叭口还有点碰瓷牵牛花,不如说那是一把尖端折断的伞,百合的花瓣外翻蜷曲着,露出一点红色的花蕊。
阴凉地里,还有几簇小小的白丝草,沾了一点黄色的泥土,我仔细地分辨着,一路上倒是认出来不少植物:散斑竹根七,少花万寿竹,鹿药,油点草,老鸦瓣,出蕊四轮香,益母草,硬毛地笋,狭叶假糙苏……
心像是泡在温水里,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日落,一些被遗忘的往事随着水波的潮汐冲上来,寄居蟹抛弃了自己的壳,艰难地移动着,在嗅觉的世界里与水浪追逐,争夺着下一次未来。
我和它一样,搁浅在这片草地,任一次又一次日升日落,斗转又星移,想着从未重逢的故人,任情绪慢慢反刍。
——夏弥是一个闪闪发光的女孩子。
春天的原野里她迎着风吹口风琴,风吹起她的上衣,也吹起我的长发,她忽然抓住我的手腕,来不及整理有些凌乱的发丝,她绕着我奔跑起来,我也被拉着跑,两个人陀螺一样拉扯着,不知道目的地是何方。
只在彼此凌乱的发丝中看到她放声大笑,眼睛亮晶晶的,剔透的虹膜倒影中,我看到了表情不遑多让的自己。
旋转,旋转,天地也旋转,只有彼此的手紧紧地抓着,犹如溺水者的浮木,在大脑的眩晕与模糊的视野中,这是唯一的真实感,芭蕾舞一样旋转,永不停歇,就此直到世界尽头。
最后,气喘吁吁的人对视一眼,面颊映着淡红的霞光,天真无忧的笑脸。
夏弥也喜欢一些刺激的活动,周末就拉着我一起玩,她会骑摩托,说是看多了就会骑了,家里人怕出事,只偶尔可以偷偷骑一次。
她跨坐上去,戴着厚重坚硬的头盔,我不大适应,不仅是自己要带,也是因为这样我把头靠在她肩上时,就不能感受到温热的体温了,有一种隔阂感。
我抱着她洁白的腰肢,在风驰电掣的摩托上,风呼啸着带走一切,带走咆哮的树木,行人的目光,冰淇淋店铺和手脚的热量,那时我们紧紧地相拥,就是整个世界。
多么像电影里的男女主角一样,那么轻易就让人觉得,世界如影片般美丽。
那时候,我们紧密的仿佛生出了脐带,将血液联通,共享着温热的体温,相依偎的心脏,美丽的双眼,和世界的芳香,遗落的笑声在风里摇曳,野百合一样美丽又轻盈。
摩托停在路边,我踉踉跄跄地下来,自动贩卖机有硬币坠落的声音,和汽水掉出来时“砰”的一响——她帮我拧松瓶盖递过来,那时候不同包装的饮料瓶一撞,都是毫不仓促的会心一笑。
我忽然懂得了想念,想念大概就是心上的潮水一次一次淹没,也要倔强地爬上来,不愿遗忘的东西。
夏弥,你呢,你也会想念我吗?
乱世里享受这样慢的时光,实在是件奢侈的事,不过凭着和夏弥一起学的微薄植物学知识,我开始每天出门带个铁锹在无人之地收集药材,整理在一起,像是在玩某种收集游戏,不能说非常有成就感,至少玩的很投入。
民国的娱乐方式实在是太少了,穷人简直没有娱乐生活,穷人家只有孩子可以短暂的娱乐,但他们那玩的是什么!我抱怨起来,也不是不想加入啦,但那帮小孩子早熟,想的也多,多少流出闲言碎语,玩都没个玩的。
我像一个勤劳的小蜜蜂忽然找到了工作一样,勤勤恳恳地往家里搬东西,还时不时能捡到点特殊掉落——比如被松鼠嫌弃地丢走的灵芝,比如不慎摔倒后,木头阴影处潜伏生长的人参——从此这里就成了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