借了一笔巨款又买了股票的时候……
很多时候,当他清醒时,他已经收不了手。
黄浦江的冷风凌迟一般,一刀刀割在他的身上。他往楼下看去,汪小姐着急地大喊,可他听不见了。
在他挪用公款投进股市亏得一塌糊涂时,他就听不见外界所有的声音。他才知道,原来在娘的口中,赌徒就是他这个样子。
亡命之徒,那就只能用命来偿还了。
宝胜身体半斜着,一脸悲伤,他最后拢了拢头发,整理了衣领,将衬衫的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。然后张开双臂,闭眼,像鸟儿一样,感受到了风。
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/想要飞呀飞/却飞也飞不高/我寻寻觅觅/寻寻觅觅一个温暖的怀抱/这样的要求算不算太高
在上海,在这耸入云天的高楼大厦,宝胜放声高歌。这一刻,他得到了所有人的仰视。
然后,他像鸟儿一样,往前一扑,飞了出去。
……
一条人命,鸿毛一般,轻飘飘地从天上落下,又泰山一般,重重地砸在坚硬的水泥地面。脑浆迸溅,刺目的鲜血像红色的油漆,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。
一套高级西装躺在地上,里面只剩一张延展的人皮。
几个月前,宝胜还是一个沉默的少年,从江西赶绿皮火车,又转中巴,搭公共汽车来到上海。几个月后,在1994年的元旦,他变成了血肉模糊的一摊软泥。
汪小姐站在路上,仰头看他从高楼上跌落。
纽约的帝国大厦,从底下跑到屋顶要一个钟头,从屋顶跳下来只需要8.8秒。
而这里是上海,从楼顶坠落也许只需三秒。甚至无需三秒。
汪小姐的思想似乎被禁锢住,时间都已暂停,她的眼前闪过一大片的白。然后两眼一黑,晕了过去。
……
阿宝下午才醒,伸手一模,一旁的床单已凉,目光扫过柜子上的那颗戒指,阿宝的心沉了下去。
但没多久,他就收到了通知,说是平日跟着汪小姐的那个小阿弟跳楼死了。
他的脑海中只浮现出一个轮廓,他记不清具体的模样,但他知道,汪小姐一定是难受的,就像他看着蓓蒂咽气的时候。
三两下套好衣服,他赶去明珠公司,员工说先前进了医院,又回了家。他又往四川北路赶去。
礼拜头开的门,满脸愁容。
阿宝也顾不得想要巴结老丈人的心,只急切问道:“爷叔,小汪怎么样了?”
礼拜头叹了口气,摇摇头道:“醒了就一直关在屋里哭,什么话也不说。”
得了礼拜头的许可,阿宝敲了敲汪小姐的门,无人应答。
他又找礼拜头拿了钥匙,直接开门进去。
汪小姐窝在床上,背对着门,哭得身体一抽一抽的。阿宝走过去坐在床边,握住了她的肩,轻声喊道:“明珠。”
她的脸上满是泪,牙齿咬住嘴唇,眼睛都哭得通红,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。
阿宝伸出手掌,揩她的眼泪,手心湿漉漉的,一股晶莹从袖口中滑进去,流过的皮肤都是凉的。
他心痛得不行,只觉得汪小姐何时学会了不声不响地独自哭泣。
阿宝没有说话,只蹲在床边,静静地给她擦眼泪。可清澈的眼泪又涌出眼眶,顺着她的脸颊唰唰地流,流到他的手上,流进她的脖子里。
阿宝怎会不懂她的情绪,内疚、遗憾、悲痛,剧烈的负面情绪交织融合,他已习惯。但是汪小姐没有。
她应是笑着的,快乐的,是光彩照人的浦西明珠,不该像现在这样,除了哭泣,没有发出任何声音。她也学会了不响。
命运的漩涡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。
看着她的眼泪,阿宝心里想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