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人和人,无法相通,人间的佳恶情态,已经不值一笑,人生是一次荒凉的旅行。”
————《繁花》
期间,明珠公司打来电话,询问做笔录和处理尸体的后续事项。阿宝有经验,轻声关了门,通过电话事无巨细地帮汪小姐安排着。
礼拜头坐沙发上,感觉头发都白了不少,他感叹道:“怎么会遭遇这种事体,每年从那楼上跳下来多少个,没想到竟然还会有身边人。”
阿宝不响。
礼拜头问:“现在是什么情况?”
阿宝说:“通知去解剖,才能认定是自杀。”
他担忧地往后望了一眼,又说:“我现在就去处理,结束了再来看小汪。”
“宏庆呢?”礼拜头又问。
阿宝抿了抿嘴唇,说:“吓到了,接回海宁疗养去了。”
礼拜头摆摆手,阿宝离开。
这是他第二次到达法医鉴定所,靠坐在冰冷的铁椅上,好像又看到了发根——那个把全部身家投入股市最后一跃而下的老头。
解剖室开了门,扑来熟悉的冷意和腥臭,让人想吐。宝胜被推出来,法医掀开白布,露出白得发灰的脸,脸上几道可怖的缝合线。
阿宝庆幸是自己来了,而不是汪小姐。
按照流程签字确认,又去开了死亡证明和火化证。送去火葬场一烧,千千万万个阿宝中不过是少了一个。
但赵宝胜就变成一只坠手的黑色匣子,世间再无此人了。
汪小姐去送最后一程。
火葬场空气中飘着黑色的细灰,落在她黑色的大衣上,消失不见。她抱着骨灰盒,痛得说不出话,愧疚在她身体里竭力撕咬,扼住她的喉咙,让她无法开口。
她在心里说,宝胜,对不起,阿姐引你回家。
她一路抱着变轻的宝胜,由阿宝开车,从上海又去向塘。
车到向塘,两人又坐船渡河。细雨不止,溪边飘着一层烟。汪小姐的手像结了冰,一根一根的按在黑色的匣子上,指下的水汽顺着骨灰盒往下流,留下一道道痕迹。
阿宝撑伞,将汪小姐笼在黑色的阴影下,他自己的肩上被晕成了墨色。
眼见着船头离岸边愈近,像一只鸟儿急着归巢。阿宝仿佛看见了白色的葬幡,听见宝胜娘的哭天抢地。他转过面孔,看到汪小姐轻颤的睫毛,就像岸边枯白的芦苇,挡住了她眼里的情绪。
阿宝说:“不然侬不要去了,就在这里等着我吧。”
汪小姐摇摇头,不响。
阿宝没有再劝。
白色葬幡,黑色长褂,白色粗布缠腰间,黑色“奠”字挂手臂,白色冥纸洒在空中,纷纷扬扬,像下了一场大雪。
事发仓促,阿宝请了人选址、立碑,将方方正正的骨灰盒放进挖好的泥巴坟墓里。
宝胜娘一声痛哭:“我的儿呀!”
像一记惨烈的鸟叫,引得周遭的人都开始哭泣。
阿宝知道,葬礼就是如此,第一铲黄土洒下去,那是悲伤的巅峰时刻。
他扶住摇摇欲坠的汪小姐,只说:“哭出来吧,明珠,哭出声。”
汪小姐心中大恸!
若是宝胜没有救过她,若是她没有拿出那一张小小的名片,那黄土之下的不会是他。他会是一只真正自由的小鸟,飞翔在这青山绿水之间,累了就停靠白色的芦苇上,听对岸传来一阵悦耳的歌。
眼泪决堤而下,汪小姐放声大哭。
又是烧纸、作揖,给了宝胜娘一笔赔偿款,阿宝带着汪小姐回去。
南方的冬天是下不完的雨,重雾深锁,万木萧条。汪小姐坐副驾驶,眼里泛空。
阿宝问:“在想什么?”
汪小姐看着雨从车窗玻璃滑下,再被雨刮器推成一堆,她说:“侬一个人去给蓓蒂下葬,一定很难过吧。”
阿宝不响。
但汪小姐突然就懂了。
原来感同身受这一词,那样残忍。
车外一片雨,车内只听两个人浅浅的呼吸和时间的流动。
阿宝说:“人生是场离别宴,我已经习惯了。但离别时候是最伤怀的,我只是不想看到侬难过。”
汪小姐觉得雨下得更大了,窗户都蒙上了一层薄雾。
她心里发酸,又眨了眨眼,说:“我觉得很愧疚。”
阿宝空出一只手,摸了摸她的头,说:“这不怨侬。”
汪小姐不响。
阿宝看着来来回回的黑色的雨刮器,说:“上次去峨眉山,路上出了车祸,雪下得很大,我以为会冻死在那里。那时候我就想,若是效仿外国人,我死了之后,墓志铭会写什么呢?”
路边的树叶,在雨中浮漾着淡淡的流光。
阿宝说:“我活了三十七年,经历过生死、爱恨和离愁,在皋兰路的洋房屋顶晒过太阳,也在峨眉山的深夜吹过冷风,见证过社会的发展,经历过十年的浩劫,也有幸享受了改革的春风。”
汪小姐静静地听着,不声不响。不知何时,好像他们的角色是调换的。
“蓓蒂叫我一声阿哥,不管是如何疯癫,但也赖活过那么多年。玲子在东京帮过我,借了运道,我也还她了一个生意。舰